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校媒文学|王樑稳:坏小子

发布日期:2022/3/6 21:08:36 浏览:

那是一个老镇。

那是镇里的一条老街。这条街,春风秋雨来过,夏风冬雪也来过。彷佛人间最好的模样就在这里。

一切都很好。

斑驳的阳光走过长长的岁月,风和街头的烟火气成了朋友。有时候斜阳没了,在天边剪出斑斑红霞,顺着那霞光,抹上了老街中间的大榕树。那榕树可真老啊,大概从明清年间就长在那了,每一根树须都有股历史的味道。树下还住着一条盲了的狗,日夜不停地吠叫着。

对于这安宁寡淡、连打个架都是掀了天的小镇,这狗没缘由地叫着,总有种不好的预兆。

但只要日头一上了东山,人们就依旧来来往往,衔着老街的风尘,抖落一身倦意,奔涌在难以言说的宁静里。

你会看见,稚童照样在喧嚣着儿戏,脚夫们也照样七嘴八舌地嚼着人生,女人们也照样提着菜行过崎岖点点的青石板大道,老人们也照样在老树下嘬着滚烫的茶水。

大家都不愿意看到不好的事情,所以日复一日的,男人上工,女人买菜,孩子嬉闹,老人喝茶,这就是好的。

一切都很好。

但不好的事情,谁也说不准。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顺当,或者生下个孩子就都是个可教的孺子。

比如老镇警局的民警老李。

老天也真难为他这么个暴脾气的七尺汉子,让他这个永远想着缉凶除恶的警察,在这安顺的小镇一干就是一辈子。

但没奈何,老李就在这风雨来去间,从来不吭半声地做着警察。

可自打他家生下个男孩,就没安生过。老李的老婆给老李生下了个孩子后就撒手去了,说是难产。亲戚好友都哭哭啼啼围着老李,那泪水差点就要把李家给淹了,老李却把眉头拧在一起,还高声说:

“哭啥?我媳妇给我生下个好小子,你们倒哭起来?她这么早走了也好,将来我这小子没人给宠着,肯定得是个好汉!”

兴许是众人心头怆然,也没人注意到老李的眼睛红得像被开水烫了。

亲戚朋友们都责怪他心肠硬,老李却没争辩。打发着所有人走了,扒着门看着大伙远远隐在地平线,他这才像个受了伤的孩子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瘫着。

他抱着孩子,泪水滴答着,淌在那自己儿子的脸上。

“坏小子!你一出生就把你娘克死了,你最好给我争气做个好小子!”老李这么个生平连声“疼”都没喊过的七尺汉子,对着一个眼睛还糊着的婴孩,声音却哽咽得像个小姑娘。

为了让小李一辈子正正当当,老李给他取了个名叫——正。

日头就一日一日在东西间来去,斗转星移,人世沧桑。

小李渐渐长了,长到十三四岁了。也不知道是老李在小李一出生就骂他“坏小子”,还是小李没了娘,爹也很少着家,这小李的“正”不太正,不是个温文儒雅、知书达理的好小子,倒是个成天翘课拉帮、四处惹祸的坏小子。

到了十五六岁,叛逆的血液在他身体里冲腾着,东家西家都不待见这小子。但小李的老子偏偏是个警察,所以大家伙总爱找老李报告。有时候,小李惹祸了,大事就是跟谁家孩子青一块紫一块地互相挂了彩,小事就是把谁家门给踢坏了,把谁家自行车给撬了,或者打跑了谁家的狗啊猫啊的。

这时候,平日里顺良的邻里们,就会走上那么几里路,到警局去找老李诉诉苦。夜幕这一落下啊,就能听见少年求饶的声响。

乡亲们一听,准了!就是老李又在揍他们家小李。

这时候,按着“章程”就得去他家劝架。

大概就是些什么小李从小没了妈,都不容易,或者是算了算了,也没多大损失之类的话。老李一般也不饶了小李,还是打,边打还边让小李赔不是,打得邻居们都齐声地说“可以了,可以了”,这才罢了手。

每次罢手后老李就会偷偷地掉几滴泪。

而小李呢,就会跑出家门,钻入茫茫如海的黑夜,偶然还有几点灯火混着他倔强的泪水。

老李按惯例是不追的。因为等到天明朗了,自个儿做好了早饭,摆好了,出了门,这小子就会回来,吃了饭,上学去。

就在这样的岁月里,小李变得愈发顽劣,抽烟掐架,谈论女孩,在街头挥霍自己无用的年华。即使到了十七八岁,老李还是照常打他的。小李这时也学着父亲,一声不吭。

不同的是,父亲打完了他还得喘上几口气了。老李,老了。

有一次,小李在学校又打了架。这次,那家人不依不饶非要报了警。局里一看又是“坏小子”小李,照例是让老李去处理。

老李和自己的孩子对坐着,面对这个身体里淌着自己血液的孩子,他第一次觉得很陌生,心力交瘁地问:

“坏小子,你为什么要打你的同学,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老子是警察?”

小李撕碎缄默,吼着:

“我就是坏小子,我就爱打架!”

然后,就是父子死一般的宁静。老李明白,准是被打那小子又扯到自己那没福分,早早死了的老婆。那就怪不得小李的拳头了,自己的种当然跟自己一模一样,哪能忍?

老镇还是照样的老镇,人也照样是那样来来去去,男人,女人,孩子,老人。可破天荒的,好警察老李的儿子却是个坏小子,是个不好的“种”。这就成了老镇上茶余饭后不可少的闲话,人们盘坐在大榕树下,往往三五成群,嘴巴飞沫来去地说着他李家的事,随后笑声混在一起。

十八岁那年,高考。小李这成绩本来肯定考不上,但小李居然打架打出了“名堂”。见义勇为,对,小李还吃了几刀,但救下了个差点被抢劫的女孩。市里表扬了小李,还搞了个啥表彰大会,说要学习他的先进事迹。

那天,老李的笑脸像是缝上去的,一直就挂在那。

后来小李就破格被市里的警校录取了。

好!邻里们竖着大拇指,夸李家是“警察世家”。老李那天喝得不省人事,醉了被人抬上了床,嘴里还嘟囔着“好小子”“老婆”之类的话。

不容易啊,大家都这么说。

大学毕业后,过了十数年,小李本来在市里公安局当着缉毒警。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左迁到了老镇的小警局,小李这个时候也不小了。

老李呢,退了休,赋闲在家,和街上的老人一样了,去大榕树下比回家里还勤,泡泡茶,谈谈天。

一切都很好。

可自己的儿子怎么就被贬了下来?老李气得找到了他,招呼了一巴掌。小李不做辩解,踢了脚警局的桌子就走了。

后来,小李又惹了事,连警察都当不下去了,那会老镇附近的镇子来了帮外乡人,像是黑社会,又像是一帮打手,混得是乌烟瘴气。

小李,居然去了那边。

邻居们都说,小李在市里贪了污,勾结犯罪集团,还是养了情妇,反正就是做了啥见不得光的事,被贬了。邻居们还说,这小子从小就是个“混世魔王”,七混八混,能像他老子当个好差人?

说到这里,邻居都点点头。

老李气得病倒了,小李一次都没回来看过。

邻里更加是笃定了,小李就是个“坏种”,是转世来折煞他爹娘的。

后来有几次,小李倒是出现在了老镇,但从不见自己的父亲老李。而且他每次回来都是一身血污,邻居们很害怕,也有报了警的,但从来没听说小李被收监。

老李从此郁郁寡欢了,偶尔和老朋友们聊天时又会说:“为什么?真是个克死亲娘的恶种?”像是问小李,也像是问自己。

老李仔细想一想,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坏事,怎么自己的儿子沦为这个德行?

自己是公认的老好人,儿子却成了公认的坏人。干了一辈子警察,生了个黑社会?老李简直想要以死告慰自己的亡妻。

哎,人世间嘛,有好有坏。

平静的老镇也不知道李家的问题出在哪,人们还是照样地按部就班。只不过开始听到一些风言风语,什么隔壁镇子哪哪有打斗有死伤,哪哪出了啥大事。老李听到这些,心头总要一紧,害怕自己的儿子就是那血泊里的人。

但有几次,他也接到了自己那“不肖子”的电话,比如昨天就接到了。小李总是不把自己叫做父亲,说着古古怪怪的话,夹杂着些许关怀的问候和自责。老李看到儿子电话,总会毫不犹豫地接起,一接起就是骂骂咧咧,恨不得没小李这个儿子,但挂了电话,心就安了。

有这么一天,再平常不过了,日头还是高高挂着,人们还是做着昨天的事。大榕树下的盲犬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,不再叫了。

门响了,老李拖着一身疲惫的身体开了门,只见门口站着几个穿着齐整警服的警察。有一个手里还捧着个盒子。

“您是李正同志的父亲吗?”

“我是……我儿子被你们抓了?”老李扶着门,差点没倒下去。

“李正同志牺牲了,我们是省公安厅的缉毒组。李正同志在执行代号‘1677’的拘捕毒贩的卧底行动中不幸牺牲,现已被省里追认为烈士,我代表省公安厅向您表示沉痛哀悼和敬意!这是他的遗物!”

说着他就递上那个盒子,其余的警察就都齐齐敬礼。

老李终于没忍住,倒了下去,一辈子没当着外人面哭过的老李,哭得昏天黑地。

盒子里有封遗书,老李一看落款,正是昨天,想起昨天儿子说的怪话,心里都通了。

“好小子啊,好小子!没负你妈,没负老子!”老李望着这盒子,又哭又笑,像个精神病。

日子就这样过去了,一切都很好。

老街还是那个老街,人们还是那些人们,只不过有些人已经老去了。那棵大榕树依旧还在老街的中心,静默地看着人间日复一日的男人上工,女人买菜,孩子嬉闹,老人喝茶……

这就是好的。

人们在茶余饭后又会聊起天来,“我就说嘛,李家小子果然是个好小子,有种!”

“是啊,好小子,到底是警察的种!”

“可不是……”

……

没过多久,老李也走了,走的时候还念叨着自己的儿子和媳妇。

镇上终于换了话题。那些不好的事好像一夜间都没了,毕竟大家都不愿意看到不好的事情。

那棵大榕树还是那般青翠,那般肃穆,人们依旧盘坐树下,咀嚼着人世的烟火。

对,一切都是好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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